过年了!这个很小的山村早早地从睡梦中醒来。
天天盼过年,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,人们仿佛还没做好准备。
山村很幽静。四周的山像花瓣一样托着花蕊般的小山村。炊烟袅袅升起,犬声时时响起,但却不太听得见鸡鸣之声。
父亲很晚起床,吃了早饭,便躲在暗黑的大门后,双手捂着火熜,偶尔吧嗒吧嗒抽着烟。身材矮小的他,是过年前一天回家的。在外做了十一个月的木匠,接下来是一个月的休息期。说休息,也不能算是真休息,正月里还有许多年要拜。真正在家的时间仅半个月左右。
起得最早的,是母亲。过年这段时间,也是她最忙的时候。父亲的到来并没有减轻她的任何负担,她照样要烧饭烧菜,凡是过年要做的事一件不落。唯一可安慰的是父亲给的一些钱,足够用来正月塞红包、买东西等一些日常开支。
年年过年年年过,他们一年一年老去。可儿子呢,渐渐长大懂事。十二岁那年的过年,父母便教给了他关于过年的许多事。
此后过年,他便成了大忙人。有时甚至有了一家之主的感觉。
母亲将早饭烧好时,他便起床了。吃罢番薯粥,他便系起围兜开始干活了。
先要在大门上糊窗纸。大门卸下后,一头放在高凳上,一头放在泥地上。先剥去上方窗棂的陈年窗纸,用笤帚将大门横档上的灰尘清除干净,再用棕帚在熟麦糊里一蘸,往窗棂上一抹,然后将新窗纸凌空轻轻放下,用手掌轻轻抹平。
窗纸为粗纤维纸,灰白色,不很透明,但很薄,有几处能看出原料的碎末。稍一用力,就容易扯破,不能见水;麦糊过多,则会融化。所以,糊窗纸是一件细活,须小心翼翼才行。
然后是贴春联,先贴大门上的。因门框很高,而且最易让人看到,是一家人的脸面。贴春联要求很高:横批要贴正中间,而且不能有高低。左右联对也不能有半点歪斜。窗棂上的菱形四字对,也要左右对称。
这时,父亲会来帮忙。搭上梯子,儿子爬上梯子贴,父亲站在下面按着梯子。上面问:“端正了没有?”下面说:“要偏左一点!”……
这样矫正几次,才算完。贴好春联的大门,像披红的新郎,一身光耀,喜气洋洋。
然后贴灶房和猪圈的春联。灶房,贴在神龛上,横批“灶君”,左右对为“上天呈好事,下地保平安”。猪圈,贴猪圈门,上为“猪栏土地”,左右为“日日重百两,夜夜重十斤”。年年如此。因春联窄小,不需要搭梯子,一个人足够应付。
年画一般只贴在客厅正面墙壁上。最中间的是领袖像。领袖像的两边,则是几张单幅年画。贴年画比贴窗纸和春联都容易。站在桌子上,一个棕帚一蘸,往墙壁一涂,然后拿年画一贴,便好了。但若是不小心将麦糊粘在年画正面,崭新的年画便会变成满脸花,很是难看。后来用上了图钉,就不会有这样的意外了。
吃罢中饭,接下去便是谢年仪式。
下午三点钟,母亲准备好了公鸡、猪头、猪长肋肉。仪式开始了。主祭人仍然是儿子。他换上了专为过年准备的新衣服。这衣服卡其布料,是当时的邻村名师量身定制的。
先是祭天。打开大门,搬出桌子,将祭品放在桌子上。儿子燃起三炷香,面向远处青山,一边鞠躬,一边像大人一样念念有词,祈祷来年好运。将燃香插好后,就燃起纸钱。纸钱成灰后,就斟酒再拜。
祭天结束,接下去依次是祭灶神、牛栏神以及君亲神位。同样的仪式,虽重复了再重复,但对十几岁的孩子来说,既新鲜又有一种神圣感。
祭拜结束,便是吃年夜饭。
这时,电灯亮了。因用电超过负荷,光线暗红暗红的。熏黑的木壁墙、陈黄的大板桌、暗灰的笨楼梯,似乎跟过年气氛并不协调。但被新年画、新春联修饰一新的地方,显得生气又有活力。
三十几年前,年夜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。母亲精心准备了很长时间。肉有猪肉、鸡肉和鱼肉等,点心有馒头、年糕,汤是青菜豆腐汤。酒是自家酿的米酒,有些甜,酒精度数也不高。
一家三口,鼎足而坐。父母坐左右椅子,儿子坐长凳。先是三人一声不响地喝酒吃饭。然后是儿子站起来,学大人上酒席的样子,拿起酒杯敬他们一下,说几句吉利话,气氛就活跃多了。
当时,村里还有一种习俗。晚饭不能吃完,要留一些给第二天,说是留些余粮给第二年,第二年就不会闹饥荒。照理是儿子盛饭,他总要将饭盛得满满,高出的部分像是圆馒头似的。父母都很配合,吃到没剩多少时,就把饭碗放下,不再吃了。
当桌上的饭菜全都拿到厨房,碗筷洗好收拾干净,母亲开始炒瓜子。瓜子有向日葵瓜子和南瓜子。端上桌,喷香。似乎只有儿子品尝。母亲牙齿不好,是不吃的。父亲给了儿子压岁钱后,仍坐在大门边上,眯着眼,吧嗒吧嗒抽着他喜欢的烟筒。
外面已经黑了下来,这个聚少散多的家庭仍是一派快乐祥和的气氛。照理,他们将睡得很晚。他们知道,第二天便是新的一年。儿子将大一岁,父母也将老一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