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桃源村是父亲做木匠的根据地。

在我儿时记忆里,父亲在桃源村待的时间特别长。每当有人来我家问父亲在哪干活时,母亲十有八九会说:“桃源村!”

快过年了,有人会问我父亲回来没有,母亲基本会说:“在桃源村!”

桃源村是怎样一个地方,让父亲如此痴迷?

据母亲说,父亲与桃源村的渊源可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。

当时,家里发生了一次变故——入赘建德的叔叔(父亲的弟弟)病危。我父母闻讯赶到时,叔叔还有一口气在。年轻的婶婶抱着不懂人事的侄儿在一旁暗暗垂泪。

祖父去世时,母亲十八岁,父亲十四岁,而叔叔只有十一岁。因祖母体弱多病,不能干重活,父母就过早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。三年后,祖母去世,我父母更成了叔叔的依靠。后来,做木匠的父亲安排叔叔学了泥水匠。兄弟齐心,生活慢慢变好。叔叔二十三岁时,在外干活遇到了婶婶,跟婶婶渐渐好上了。在我父母的支持下,两人结了婚。父母感到一身轻松,觉得不用再管叔叔了。可想不到,仅仅两年,叔叔竟撒手西去。而当时,叔叔的孩子才满周岁。

对于叔叔的离世,父母伤心不已。他们哀怨天道不公,更难以忘记叔叔忍着剧痛再三嘱托的事:照顾好他的妻儿。

后来,婶婶带着孩子改嫁到邻县山坞里的桃源村。父母不放心侄儿,就去桃源村探望。侄儿的继父(虽然年纪比父亲大,我们也称他为叔叔)鼻梁高挺,身材高大,是个老实本分的人。他对婶婶很好,对带去的孩子也很疼爱。当得知父亲是木匠时,他就在村里热情地为父亲揽活。

因父亲做出的凳椅、桌子、箱柜等各式家具,榫头牢固、外表美观,一时声名远扬,桃源村的村民都十分信任父亲。想做家具,专等着父亲去做,不另请别人,有时一等就是半年。因深山冷坞人家有的是木材,往往一户人家就能做上一个月。如果是造房子,那时间就更长了。所以,父亲一到桃源村,停留的时间短则几个月,长则半年多。

在侄儿身上,父亲总能看到叔叔的模样。于是,将对叔叔的感情全转移到侄儿身上。

侄儿乖巧,“老爸”“老爸”(南京方言,称伯父为老爸)叫个不停。平时,只要侄儿开口,父亲什么都舍得给。每逢过年,他总要买一块布料给侄儿做衣服。

母亲也是这样。每年正月里,侄儿到我家,总要让他待到元宵节前才离开。他与我姐姐,一人一碗肉冻。吃肉冻时,姐姐总要噘着嘴巴。她好几次抱怨母亲偏心:自己的肉冻,只见油豆腐不见肉;而弟弟的,却全是猪肉。

在我没出生的时候,父亲曾想将侄儿当儿子领回来养。有一年正月,大约八九岁的侄儿来我家,说是不想回去。父亲想,婶婶在后一个家庭有了孩子,少一个应没有关系吧。他就向大队申请,想将侄儿的户口迁回来。又跑到学校,联系上学事宜。万事俱备,父亲便到桃源村,拿上学期的成绩单。可婶婶一听侄儿要在我家生活,就倒在地上哭了起来。接着,她就急匆匆赶到我家,将侄儿接走了。

父亲只得打消这个念头。

侄儿在哪,父亲的心也在哪! 此后,父亲视桃源村为第二家乡。只要桃源村有活,他就抛开其他地方的活,直接往桃源村跑。

侄儿慢慢长大,父亲心中的负担一点点减轻。

那些年,婶婶与第二任丈夫生了三个儿子、两个女儿。房子也由原先的一间破矮屋扩展到五六间大屋,其中都凝结了父亲的心血。

父亲造房子最尽心的一次,是给侄儿的。当时,侄儿二十多岁,已独立成家。在侄儿向大队申请了一间屋基后,年过五旬的父亲便为他置办一切。上土墙、架屋梁、钉椽子,爬上爬下,不知担了多少风险。高高大大的两间房造好了,开心的父亲不但没让侄儿出木工钱,还替他付了泥水匠的钱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婶婶生的孩子一个个结婚成家。无论亲疏,作为嘉宾,父亲都一律拿出大红包,脸上笑着,心里却五味杂陈。亲侄儿的儿子上小学了,每次回校,他都会来父亲干活的地方跟“老爷”告别。而节俭的父亲总会慷慨地递上五角或一元钱给他零花。

“一年忙到头,不见多少钱拿回来。”母亲每年过年说的话,似乎在暗示父亲在桃源村的开销不菲。

桃源村的柴木绿了又绿。父亲渐渐老了,干活越来越慢。其他地方请他干的活越来越少,可桃源村依旧热情地敞开胸怀迎接他。每年正月一过,父亲便带着徒弟,翻山越岭,走上桃源村那块心灵的安适地。婶婶老了,“叔叔”也老了。父亲与他们的感情仍像以前一样,有一种“君子之交淡如水”的平淡。

1989年4月,在桃源村干活的父亲突然生病。随即,他住进了离桃源村最近的富春医院。病愈后,父亲回到老家,一年后去世。

从此,桃源村再也不见那个瘦小而驼背的木匠身影。

那年暑假,应父亲的侄儿——哥哥的邀请,我带着妻子和三岁的儿子去了桃源村。

在这个父亲待得最长的根据地,我寻找着父亲的遗迹。沿着他生前的足迹,我一遍又一遍地走着,沉重而缓慢。

这是怎样一个地方?

山坳里,几十间黄土墙房子面南而立。群山四围,只有旁边一条飞泻而下的山涧,折而往西汇成小溪,蜿蜒曲折地冲出。白天少日照,清水多营养。这里的小伙和姑娘个个白脸黑眸、肤如凝脂、性格温顺。笑起来酒窝与皓齿,让人见之忘俗。不单单是婶婶家,就是邻近的村人,也非常好客。去砍柴的、烧炭的,相识的、不相识的,都能在任何一家吃饭。端出来的东西,如咸肉、笋干之类,则是山外人难得的佳肴。

似乎与地下的父亲有了心灵感应,我也渐渐被这个地方迷住了。

遗憾的是,父亲离世二十年后,桃源村消失了。村民全部搬迁至县城郊区。父亲住过的、劳作过的地方,都成了废墟。在那些残垣断壁之间,应还遗留着一些栋梁和椽子,或几件残破的木质家具。上面,父亲加工过的痕迹依然清晰。

如果父亲地下有知,也一定会生发无限感慨吧!

最后修改:2024 年 09 月 07 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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